图灵机|超链时代的观影/Quibi,院线与流媒体
栏目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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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力恒
提问者:任苗青
问题:如何看待线上流媒体的发展情况,以及它们和传统院线的关系?尤其在这次疫情中,院线受到很大冲击。介于抖音和网飞之间的短视频平台Quibi已经上线,它在全民宅在家期间会有怎样的发展呢?短视频会是未来的趋势吗?短视频与高质量是不相容的吗?
回答者:付梅溪
超链时代的观影
苗青的提问触及了一个在我看来非常重要的背景:疫情,这个被阿甘本称为 “例外状态”的状态。而我的所有回应和解答也将从对该状态之下社会图景的读解来展开。
由于武汉封城前流出了数百万人口,封城后的半月内曾有大量文章试图分析和预估这样的人口流动将给哪个城市造成最大的病例输入压力和疾控压力。在阅读中,我被提醒:在航空和高铁高度发达的时代,病情的蔓延和扩散并不必然跟物理/地理距离直接相关,而是跟 “连接度”(connectivity)密切相关。换句话说,病毒的扩散和蔓延其实关乎于人口更容易抵达哪个城市。因此,当时列出的高危城市里面,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全部上榜。
仔细端详“连接度”这个概念,我们应当留意到它所指向的两个层面的问题:我们究竟与什么相连?又是以怎样的方式相连——无论是个体之间还是城市之间?
当全国都处于一级响应状态的时候,作为个体的我们是与什么相连呢?身处一线大城市的我,是跟京东盒马顺丰小哥相连,全靠他们保证了我那段时日的生活物资所需;而在更广阔的范围内,经由各种新媒体,app,我看到更多的人通过手机跟抖音,快手,B站(哔哩哔哩),斗鱼,虎牙上的直播间/主播一键相连。我同样看到,在这段被迫禁足的时间内,的确有不少人重新发现了自己住宅附近方圆百米内的若干美好物事,或是居家空间中某一平方米内的“景色”;但我深信,有更多的人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自己的 “新附近”(“新附近”这个词来自于项飙老师,他在十三邀的访谈里提醒我们注意:在当下的社会中,传统的附近或邻里正在消失,而我们尚未发现/搭建出足够牢固的 “新附近”),基本由物流网(快递小哥外卖小哥)和移动互联(网络大文娱)所形塑乃至构成。
疫情之下,有不少人跟快递小哥外卖小哥变得更加熟络,这似乎可以看作是一种连接度的上升,可是只要大家的生活状态逐步向疫情前的状态回归,我们跟快递小哥的连接度又会可见的回落。因此,快递小哥和外卖小哥们更像是一种隐形的“附近”,他们早就依照顺丰和京东的物流体系被布排在了我们的周围,只不过这次疫情让他们“显形”,变得更有“存在感”。需要看到的是,这当中所包含着的一种根本性的变化:在京东盒马顺丰的物流布局之下,物的流动已经悄悄地大幅替代了人的流动,它使得人倾向于削减不是非常必要的个体流动,而让经过筛选后的流动(行为)会变得更具有目的性和社交性。
当疫情彻底暂停掉了所有人在物理空间的通勤和社交流动之后,这部分流动被倒逼到了网络之上。而这,则使得上述个体流动方式中的超链特质得以被凸显出来。
什么是超链呢?
有过web 2.0之前的互联网冲浪经验的人都不会陌生:超链的存在,意味着只需要一次鼠标点击,你就能“瞬移”到另外一个可能与当前页面毫不相关的页面上去。超链的意义,也就在于对内容“相关度”的跨越和瞬间跳转,同时还是一种非常精确的点对点的链接。现在回头去看,这种高速的点对点连接,更像是对我们当下生活的一种预见性隐喻——只需要想想当下多数人的移动轨迹:我们居住地和工作地的位置是固定的,通勤路线也基本固定;常去的电影院,咖啡厅,酒吧,商城,超市也都相对固定,在有了导航之后,就连去网红店探店拔草走的也是一条条点对点的路线。
在html时代,网络冲浪仰赖于对超链的大量点击,其“沙之书”一般的漫游性是靠大量的链接跳转来实现的;可是在日常生活的移动中,我们的移动方式仅仅体现了“点对点”和“高速”这两个特征,而无法做到大量的点对点移动。于是,在现实中,漫游(detour)被消解了,我们也在移动互联技术的加持下变得越来越习惯在物理空间和网络空间中都以“点对点”的方式来规划我们的流动/路径。
对于加拿大学者Anabel Quan-Haase和 Barry Wellman来说,“超链”(hyperconnectivity)还意味着人和人之间,乃至人和物之间,通过网络技术的多重连接---就比如我和大家先通过zoom开会,再通过石墨笔谈,再通过微信闲聊,还可能电话约见面---技术所带来的低成本便利性,让多重链接成为可能。
在我看来,这种以“多重连接”为特点的超链性早已悄然浸入了我们日常生活中,尤其是我们熟悉常用的社交媒体。以疫情为例,通常我们会先在微信朋友圈看到关于疫情的简短信息,想要继续了解深入则会进而阅读相关微信文章或打开财新app,还想再进一步的话就是自己去网络上找数据乃至看柳叶刀的论文了;与此同时,我们则会收到各种社交媒体传过来的疫情图片,视频,我们很可能就这些图片和视频进行转发,讨论。这种近乎于轰炸程度的“多重”连接和作为被传播内容的疫情本身,让许多人都身心俱疲,偏偏又“乐此不疲”。
这种停不下来的体验,首先呈现出的是我们对“超链”状态下媒体输入的抵抗无能,其次则是藏于之下的社交需求刚性。换句话说,当周围所有人都在讨论《陈情令》和《知否知否》的时候,会有相当一部分人不由自主地选择尝试观看并参与话题。也即,当一个短视频在你朋友圈广为传播时,那么你很大概率会选择花掉几分钟把这个短视频给看掉。
因此,虽然从直观的层面,我们会轻易看到线上流媒体和院线之间确实存在一定的相互替代关系(譬如《囧妈》),但这种替代性却并不源于线上电影和院线电影在内容层面的本质区别,而是超链时代下个体习惯了点对点的高速模式之后的社交刚需所导致的对内容形式载体的大比例选择偏倚。这也就意味着,当社交刚需需要我们进入影院观影时(比如李安的120帧体验或者“复联4”),院线观影会瞬间反过来替代线上观影。
此外,据我了解,现在已经有app开始提供让双人或多人连线(连麦)观看同一部电影的功能。这样的设计充分表明,院线的观影氛围本身对于个体而言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只是当这种氛围的获取成本偏高时,个体才会在其日常中选择线上流媒体来观看电影。这款app显然试图在流媒体和影院的中间地带来做一些尝试,我们完全可以将之理解为虚拟影院;那么,试想有一天AR,VR的技术能让虚拟影院得以很好实现的时候,是不是我们也就不用再去区分线上流媒体亦或影院院线了呢?
正如weiyi老师更关心用什么看,和谁一起看;我也更关心:现在到未来,我们会选择如何与他人,与影像共同建立连接。对我来说,个体身上的“超链”特质/属性的强弱程度将大概率地左右他们对于线上媒体和线下媒体的选择。
最后,想要提醒的是:短视频不见得不是电影,但长视频却可能是直播录屏。也即,短视频这个词在展开讨论之前可能需要被严格定义。显然,有很多精彩且长度仅有几分钟的短片,动画乃至默片,我个人通通愿意称之为电影,并且是高质量的电影---《爱,死亡,机器人》的火爆也足以说明问题。无论有没有Quibi的出现,高质量的短视频都早已存在多年。只不过,我们现在所习以为常的“短视频”往往所指的是能在社交媒体上广为传播的各种时长较短的视频。
那么,短视频是否会成为未来的趋势呢?产业内部,可能会有更多精品短视频的制作尝试,不管是传统影视剧情向的,还是vlog,生活解说向的;但我个人认为,它不会形成对电视剧和电影(长视频)的更大幅度替代。在未来,短视频社交的实现不是没有可能的(当然“短视频社交”需要被定义),而真正能决定未来影像制作走向的,依然落在了我们的观看/行为习惯与技术发展之间的相互形塑乃至博弈的结果之上。
回答者:吴维忆
Quibi,院线与流媒体
苗青的问题:
1. 电影如何被纳入DH之中?电影研究中如何进行DH研究?
2. 如何看待线上流媒体的发展情况,以及它们和传统院线的关系?短视频(如Quibi)会是未来的趋势吗?短视频和高质量是不相容的吗?
图灵机第一期回顾:图灵机|后人类时代的电影本体论?
针对苗青的第一个问题,梅溪老师已经提供了两个比较硬核的学术群体的信息,并且从影像本体论还有后人类的视角给出了回应。我想就第二个问题:线上流媒体与传统院线的关系以及近日刚刚上线的Quibi,从产业和文化研究的角度分享一些我的想法。
梅溪老师在回应苗青的疑问:“为什么教授们都在研究产业、传播和后人类?”时,强调了观看方式、尤其是媒介技术对于电影研究的重要性,对此我非常赞同。我想提一个更加相对主义的观点:“电影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甚至这个问题有没有答案,都不是电影研究(无论是Film Studies抑或是Cinema Studies)所能确定的;它可能一度是由导演或制片方来主导,但现在更多地受到产消者(prosumers)的影响,Quibi正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乔治·迪基的“艺术习俗”论将“艺术”视为一个制度性的概念,而不那么抽象的“电影”又何尝不是呢?
因为Quibi的自我定位是“短而优、小而精”,想凭着制作精良跟目前主打免费的社交媒体以及UGC向的同类短视频应用争夺订阅用户群,这种先把自己架起来的态度就引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所谓的“高质量短视频”会形成一种新的电影语言还是只是一个新流媒体网站博关注的策略?目前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极大。卡森伯格列出来的加持Quibi的大咖名单里不乏德·托罗、斯皮尔伯格这样的赫赫大名。但我比较好奇李安有没有进入过卡森伯格的视野?毕竟李安才是近年来尝鲜的步子迈得最勇的大佬。不过,没有李安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太烧钱;而Quibi的定位是“比用户更了解用户”,这句话翻译给投资人听就是“比竞争对手更能卖广告。”
Quibi的两大推手:卡森伯格和惠特曼
将“故事结构”方法论作一番短平快的改造,从而在短视频流媒体上焕发第二春,这个愿景对好莱坞老炮们而言还是够得着的,但更炉火纯青、更酣畅淋漓跟更新往往在两条道儿上。Quibi并没有跟院线竞争,它对标的是Instagram、Facebook、Snapchat等移动端的短视频平台。至于Netflix, Amazon Prime Video这些看上去更可能构成院线对手的平台,也不一定真的能够倒逼已经在市场中扎稳脚跟了的生产一端去做出彻底的创新。
话虽如此,我仍然认为资本日益细化的厮杀也并不意味着某种“新的电影语言”就完全没有可能。互联网思维已经对好莱坞时代的“片场—院线”模式实施了降维打击,而体制的改变一定会产生溢出效应。我们已经有了快手、抖音,现在来了个美版抖音。值得期待的不是两位伯格这样的老炮,而是“天生”的互联网一代,他们更有可能在手机屏幕和短时长这两个最关键的物理特性上做出真正的新文章。除了“短时长”和“小屏幕”,我个人会对“在哪里看”、“和谁一起看”这样关系到短视频呈现形式的问题特别关注。因为当我们走出影院,拿起手机,大概率的情况下,我们会独自观看,这既是一个隐忧,也正是未来影院可能仍然不可取代的一个原因。
END
主编 / 付梅溪 吴维忆
责编 / 任苗青
美编 / 付梅溪 吴维忆 任苗青